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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篇 老歌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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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,他第一次朝她笑。

徐洋洋也笑了,这一笑,以往的怀疑、不解乃至愤怒的隔阂都随之化作风而逝。

仿佛两个人是第一次相见,第一次相识,是一个好的开始。

两人谁也没有动,似乎都在等对方第一个开口。

“好巧。”

徐洋洋笑着说。

林源点点头,也笑着道:“是啊,很巧。”

话刚落地,林源突然咳嗽起来,刚开始还只是轻轻的咳嗽,紧接着,越来越猛烈,直至……吐出一口鲜血!

徐洋洋惊骇,走过去扶住他,看到那滩触目惊心的血红,惊骇:“你怎么了?”

“没事,胃癌而已。”

没事,胃癌而已。

对自己的病入膏肓,他说的竟是如此轻描淡写。

徐洋洋后来才知道,他对自己的病情毫不在意,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打算活了。

而那个阴沉下午相遇的前半个小时,发生了一件震动整个市的命案。

死的人是一名富商的儿子,被人注射药物而死,那种药物会让人的心理死前承受巨大折磨,怀着恐惧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。

从注射药物到整个人死去,中间有整二十分钟的苟延残喘。

警察对命案进行了立案调查,追查一直无果。

那个阴沉沉的下午,徐洋洋把林源扶到他的住处,林源的住所是一个五十平米大小的车间,不见阳光,唯一的好处,只怕就是僻静了。

房间里,只有简单的日常用品,一张床,一张桌,一把椅,一个热水壶,还有一个做饭用的电饭煲。

徐洋洋注意到桌子上跟林源合影的恬静微笑的女人

“她就是小雨的妈妈?”

林源没有否认,“她叫徐文静,跟你一个姓。”

她没有问林源怎么会知道她的姓,倒了杯热水递给林源,同时将桌子上一兜西药拿起来仔细瞧着,这些药,应该是治他病的药。

但是,这些救命的药几乎都没有拆开,该说他是一个不听话的病人,还是一个敢于跟病魔做斗争的勇敢病人,只怕两个都不是,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病人。

将说明书看了一遍,徐洋洋挤出几颗药丸,递给他,“吃药吧。”

“这些药根本不管用。”

林源看也没看那些药丸一眼。

“可能治不了你的病,但至少可以让你多活两天,大后天就是小雨的生日了。”

林源想了一会儿,接过药丸,一仰头,将所有药灌进肚子里。

“小雨的妈妈,是怎么死的?”

不知道为什么,她叫不出‘文静’两个字,只能唤做小雨的妈妈,仿佛只有中间隔了小雨,她才不算是外人。

林源又喝了一口水,然后将水杯放下,才说道:“她是抑郁症自杀。”

“能说说吗?”

林源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点点头,“徐小姐,在说之前,我想拜托你一件事。”

“你说。”

“我活不了多久了,小雨她一个人孤苦无依,所以能不能请求你以后有时间可以照看她一下,我知道这对你一个未婚的女士来说有些为难,可是,我现在只能把小雨交托给你。”

这算是他的遗愿吗?

“小雨她既然叫了我一声妈妈,哪有妈妈不要女儿的道理,这个你大可以放心。”

徐洋洋郑重承诺。

得到她的承诺,林源松了一口气,他又咳了两声,血溅到衣袖上,他不着痕迹地将衣袖遮了。

徐洋洋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帮他分类药物。

徐文静五年前在生完小雨之后患了产后抑郁症,后来割脉自杀,只留下小雨一人在世间,成了孤儿。

文静,文静,如她的名字一样,她一直是一个文静的人。

五年前的五年,徐文静是一个幸福的姑娘,因为她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爱情和最美好的生活。

她的男朋友是她最爱的人,两人大一就开始谈恋爱,一直到大四毕业,一起找工作,一起准备自己即将到来的婚礼,他们两个,打破了常规的毕业即失恋的魔咒,打破了爱情长跑无果的神预言,感情一直很稳定,如初恋般美好。

这一切,源于两人的共同包容和浪漫。

两人的相遇就是一种浪漫。

徐文静喜欢听歌,尤其喜欢听王菲的歌,她的手机里,存的都是王菲的歌曲。

在一次乘公交时,车里人很多,很挤,徐文静被挤到一个角落里,可这丝毫不影响她听歌,耳朵上挂着两只耳机,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。

而这个时候,她身边的一位中年男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因为拥挤,几乎贴着她胸膛站着的女孩,仿佛准备做些什么。

这个时候,林源突然挤了过来,挡在中年男人胸前,将徐文静护在身前,他摘下徐文静的一只耳机放到自己的耳朵上,徐文静回过头,却在对上那不怀好意男人的眼睛时温顺地接受了林源的好意。

至少,当时她感觉林源不是坏人。

之后,两人毫无意外又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。

文静喜欢喝玛琪雅朵咖啡,喜欢坐在咖啡店的靠窗位置,喜欢看窗外的景象,喜欢听王菲的歌,尤其是那首《笑忘书》和《红豆》。

于是,林源陪她去咖啡店,陪她喝咖啡,陪她一起看窗外风景,陪她听王菲的歌,陪她去听王菲的演唱会,陪她一起听无限循环的《笑忘书》和《红豆》。

林源喜欢打游戏,喜欢写代码,喜欢看美国动作片,喜欢运动,喜欢奔跑。

于是,文静陪他打游戏,陪他敲字,陪他看电影,陪他运动,陪他跑步。

两人也偶有小矛盾和摩擦,也有争吵,但谁都没有得理不饶人,两人都为对方让过步,一起握手言和。

于是,两人自然而然地要走近婚姻的殿堂。

试婚纱那天,文静突然呕吐,林源没想太多,只当她是吃坏了肚子,然而,文静告诉他,她怀孕了。

林源震惊,更多的是心痛,他当然清楚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,他和文静有过约定,在结婚之前,他会给她足够的尊重。

文静拉着他,说,能不能给她一分钟的解释时间,就一分钟,等她解释完了,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她都不会说什么。

“不要拉着我,我觉得你很脏。”

他从文静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说那句话时的眼神,是一种鄙夷不屑的眼神,那样的眼神,连他自己都惊到了。

文静不再恳求什么,只无力地松开了手,身上的洁白婚纱刹那间失去了光彩。

或许是那时的林源太年轻,最厌恶感情背叛,所以,打从心底认定是文静背叛了他们的感情。

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感情一直都太美好,所以容不得半点沙子在里面。

从那以后,他不愿意再见文静,而文静,也没有主动去找他。

其实,林源一点儿也不喜欢喝玛琪雅朵咖啡,可那偏偏是徐文静最喜欢喝的,所以他愿意陪着她,哪怕只是看着她喝也好。

其实,文静从小到大都对跑步有一种排斥心理,可跟跑在林源身边,她觉着跑步似乎也不错。

可他们都太年轻,年轻都会冲动犯错。

一个“背叛”让两人再无法拾起从前的快乐。

林源再次见到文静,是她死去的遗容。

除了比以前瘦一点,文静并没有太大变化。

林源不知道自己当时有没有哭,只知道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,一直哭叫个不停。

林源对徐洋洋说:“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,相比于我们的爱情,她犯的错我可以不计较,也可以不在乎她做了什么,我什么都不在乎,只要她回到我身边,可是那时不知道怎么想的,就堵一口气在心里,不愿意主动去找她,只想着要她先来给我认错。”

徐洋洋没说什么,这本就是一个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事。

徐文静有写日记的习惯,可是,直到小雨长到四岁那年林源才看到文静写日记。

一页页,写了她被强奸的真相,写了她对林源的思念,写了她想打掉孩子却又不忍心的矛盾,写了她的恨她的怨她的无奈她的失望,尤其是最后几篇,凌乱的字里行间只让人觉得主人疯了般的复杂思绪。

原来,文静没有背叛他,从来都没有,从始至终,她也是一个受害者。

那段日子,她究竟经历了什么?

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时间里,他又在做什么?

那天,林源喝了很多酒,他看到小雨,就像看到害死文静的刽子手一样,只想把她杀了,那晚,他疯了一样将满身怒气发泄到小雨身上。

“我活不久了,这两年来,我酗酒,往死了喝,我患了胃癌,现在是晚期,我已经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,这应该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。”

“你的愿望,都完成了吗?

那个人,现在已经死了吧。”

徐洋洋轻轻地说,静静地看着药袋里两根细长的注射管。

“看来你猜到了。”

林源呵呵笑了,“是,我杀了他,他们当年仗着有钱把那件事压了下来,让文静有冤无处诉,我在文静的墓前答应过她,一定会亲手为她报仇,那个罪魁祸首死了,可是,我没有时间了,没法找其他人报仇了。”

徐洋洋微微惊骇,抬起头望着他,蹙眉,“你是说,伤害她的人……不止一个?”

“是,文静日记里说,还有一个,那个人是谁,她也不知道。”

“所以,小雨的父亲,就没法知道了。”

“我宁愿小雨永远都不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是谁。”

徐洋洋盯着他,眸子清亮,仿佛看到了他的内心,“其实你是爱小雨的,不然不会养她到四岁,你把她送到孤儿院,是怕自己再喝醉,会管不住自己伤害她。

你骂小雨的每一句其实是在骂你自己,你真正想杀死的,除了那个强奸犯,还有你自己,所以你才会不管自己的病。

你害怕警察会查到小雨头上,所以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给小雨妈妈报仇。”

徐洋洋没有逼他承认,只说:“大后天是小雨的生日,到时候好好地跟她道个别吧。”

林源终究没有活到小雨的生日那天,小雨生日的前一天,林源去世了,死在那间地下车间里,徐洋洋去找他的时候,地上有好几摊血,林源就躺在血泊中。

林源留给她一封遗信,和他死后的所有遗产,那些遗产,是足够小雨长到十八岁的所有花销。

徐洋洋整理林源的遗物时,看到许多他大学时候的照片和获得的无数奖项,照片上或打着篮球、或参加辩论赛、或跟队友庆功的他,无一不是意气风发,挥斥方遒。

还有他和文静的合影,照片里的两人眼里只能看到彼此。

在遇见那件事之前,他曾是那样一个鲜亮耀眼的人,他们曾是那样恩爱契合的一对。

富商儿子被杀一事,在警察追查几天无果后,就停止了继续追查。

警察之所以没有继续往下查,是富商主动放弃了追查凶手,因为,继续追查下去,富商儿子五年前的强奸一事可能会大白于人前。

而那次强奸事件,是富商暗中解决的,富商担心自己的声誉会受到影响,所以决定将儿子的死归结为猝死。

很不合理的解释,却也真真切切地结束了那场调查。

林源的名字,从始至终没有人知道。

每个月25号下午两点时刻,再也没有准时出现在咖啡馆的推门声,21号靠窗位置却依旧被人预定。

徐洋洋坐在21号靠窗位置,面前一杯冒着热气的玛琪雅朵咖啡,她望向窗外,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,不知在想什么。

“你真决定要收养那个丑丫头了?”

姬师傅坐到她对面,提醒道:“你别忘了,你现在可还没嫁人呢,就这样成了单身妈妈,很难找到对象的。”

徐洋洋认真地纠正道:“什么丑丫头,她现在是我女儿,不是丑丫头,麻烦你叫她的名字,徐小雨。”

姬师傅看着她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决心,除了无奈叹气,就只送她四个字——好自为之。

是的,小雨被徐洋洋接出了孤儿院,和自己生活在一起,小雨有了姓,跟着她姓徐。

一年之后,小雨开始上了学前班,跟许许多多的同龄小朋友一样,过着简单又平凡的生活。

关于徐洋洋的故事,也就告一段落了。

自行车一路驶过小巷。

“有名有姓的故事,丫头,你讲故事比老汉我要好得多。”

邮递员对她的故事中肯的点评。

顾言握着手中厚实的粉色信件,没有答话。

雪狐趴在她的身上,懒洋洋地眯着眼,偶尔看主人一眼,见她没什么神情,便继续眯着去了。

到了蛋糕店,天也已经大亮,街道上来来往往地已有上班工作开店的行人们为一天的生计忙碌着,蛋糕店也刚好开门做生意。

顾言知道,邮递员今天故意绕了几个街道才抵达蛋糕店,为的,是将这个故事听完。

邮递员将顾言放在蛋糕店门口就骑车离开了,他还有几份信件需要送,送晚了,只怕顾客会着急。

顾言在蛋糕店等了一会儿,待她定制的蛋糕做好,才沿着近路往回走。

她只花了二十分钟就回到了摄影馆,将蛋糕放到雪狐的盘子里,雪狐喜滋滋地吃食,然后,顾言回到塌上开始拆解今日收到的邮件。

寄给顾言的信件,除了那个远在国外的老友几年如一月寄来的信件,还有一个粉红色包裹,上面写的收信人,也是她。

顾言拆开信,滑到手边的,是一张照片,照片上是徐洋洋和她领养的小女孩,小雨。

没有记错的话,小雨今年已经十岁,右脸部分的胎记已经淡下去很多,不细看根本发现不到,顾言细细瞧着小雨的脸,她和……邮递员长得真的很像啊。

徐洋洋的那个故事里,所有人都有了结局,唯有一个人,被大家忽略了,那个强奸犯同伙,也就是跟富商儿子一同侵犯徐文静的人。

那个人不是别人,正是邮递员。

其实,邮递员并没有跟富商的儿子合伙串通,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文静那晚会遭遇那样的事,他只不过,看着那晚的文静鬼迷心窍,一时失了意识犯了糊涂,做了不可挽回的混事。

林源离开文静之后,他为了补偿,一直以邻居的身份默默帮助文静,文静患产后抑郁症时,他找了许多医生给她治病,都没有效果。

他一直守着文静,生怕她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或伤害孩子的事,可是,即便他是那样寸步不离,文静还是出事了。

他看到她的手腕被割出一条两寸长的血口,看到她合上的双眼,看着她没有气息的苍白的脸……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做,一切都无法挽回了。

那样一个美好的本该拥有一段幸福人生的女子,就这样毁在了小人的手里。

邮递员既然知道文静所有的痛苦的源头都是谁造成的,那他有没有做什么呢?

顾言想,邮递员那条瘸了的右腿,和瞎了一只的眼睛,是他帮文静讨回公道时留下的吧。

孤儿院‘一对一’活动那日,他也去了现场,站在围观群众里,如果没有徐洋洋那天突然冲出去领走小雨,他一定会上前解救孤独的小雨。

然而,不管做什么,他都晚了一步,那个叫徐洋洋的女孩,他一直很感激,所以,他由以前匿名寄钱给孤儿院的小雨,转为现在匿名寄钱给徐洋洋的女儿小雨,就当感恩她对小雨的照顾。

不久前,徐洋洋突然离开这座城市,不知道带着小雨去了哪里。

就在今日分发的信件里,他看到了徐洋洋的名字。

像他这样的人,死了最好,可是,死是多么简单的事,像他这样活着才是最痛苦的。

他余下的一生,都将用来偿还那晚的罪孽了。

徐洋洋寄来的信上说,感谢顾言推荐给她的医生,让小雨脸上的胎记渐渐顺利消除,虽然还有些印记,可也已经不明显了。

当初,徐洋洋带小雨来到摄影馆的时候,顾言看小雨脸上的暗红色胎记,说可能有法子治好,便给了她医生的地址和联系方式,她当时不相信,平常疤痕可以去除,胎记哪里能消得掉,没想到,那医生还真的治愈了小雨长久以来的自卑。

徐洋洋信上还说,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小雨发自内心毫无负担的笑脸,所以,她准备让小雨在新的环境里幸福又自信地生活,忘记以前的所有痛苦。

或许,她永远都不会带小雨回到这里,但是,她会坚持每年给顾言寄一份信件。

顾言没去多想邮递员去了哪里,只知道自己后来再取信件时,没见过他。

新来的邮递员喜欢偷懒,每次都不能及时将信件送进或送出。

于是,顾言之后每次都隔两天再去取信。

4

收到的两份信件中,还有一份是萧然寄来的,那个远在海外的老友,一直惦念着国内余数不多的朋友,顾言就是其中一个。

信上说,祝她生日快乐。

其实,今天是顾言的生日。

也不算是生日,只能说是她被齐书恒捡回来的日子,所以,也算是雪狐的生日,在这一天,雪狐可以吃上它最心爱的蛋糕,每个月都这一天,她都许了雪狐一块蛋糕,只不过生日这天的尤其大些。

这只雪狐,跟它祖先的唯一共通点,也是唯一能证明是它祖先后代的证据,便是同样爱吃蛋糕了,整整一块的八寸蛋糕,它能不紧不慢地全部吃完。

顾言将它两只耳朵拉起,阻止它吃食的动作,嚷嚷道:“别吃那么多啊你,中午我可是要亲自下厨做饭的,你吃饱了可就尝不到了啊。”

听到主人要亲自下厨做饭,雪狐的眼睛一动,顾言手松开,只见雪狐猛地趴下继续吃蛋糕,那速度,简直有先前吃食的两倍快了。

对于雪狐如此不买她做饭手艺的做法,顾言已经习以为常,之所以决定再次下厨做饭,是因为那远在海外的老友寄来的信件上还说,他即将回国,准备先来看望她。

落叶终于想到归根,萧然的日子只怕也不多了。

除了齐书恒,那个分别多年的老友是她唯一一个肯亲自下厨做饭的人。

因为,他的口味跟齐书恒几乎一模一样,可她的手艺偏偏是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长进的,雪狐就成了试吃的小白鼠,看雪狐的反应,对她做的饭的味道,只怕心有余悸。

萧然的信寄过来的第三天,摄影馆的门口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。

“萧然。”

顾言推开门。

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,见到推门而出的人,褶皱的脸亮了起来,苍哑声音含着笑,“小言,好久不见。”

是好久不见了,距离两人分别,已经过了好久好久。

萧然望着屋内如多年以前一样的摆设和布局,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了,他恍然道:“这里一切都没有变,都跟以前一模一样,你也没有变,小言。”

“你倒是变了很多。”

顾言将茶递给他。

“是啊,我老了,岁月不饶人啊,可岁月偏偏饶了你。”

萧然将茶水从鼻翼端过一遍,闻出熟悉的味道,“你还记得我的口味。”

说着饮下一口,甘香味依旧。

这个世界上,也只有顾言能把偏苦的茶泡成甘甜的味道。

“吃过饭了吗?”

“还没。”

“那我现在帮你做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萧然笑看着雪狐一个咕噜跳出很远的位置,“它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小乌。”

顾言低头开始准备食材。

“……小乌?”

萧然一怔,随即笑了,他起身,开始仔细打量厅内的所有摆布,这里,看似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,可细看之下,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了。

“小言,还没有他的消息吗?”

他注意到桌上那幅顾言的画像,听不出话里的悲喜,平静的仿佛这句话不是他问出来的。

多年以前,提到那个人,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平静。

顾言将洗好的菜放到菜板上,开始切菜,淡淡回道:“总有一天会找到的。”

“你有没有想过,他已经死了。”

那个时候,有形无形的战场上死的人太多,有名的无名的,或许齐书恒就是其中一个。

“想过。”

“那你还要找下去?”

“是。”

“……”

这样的对话,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他们之间存在过。

时空不同,答案却从未改变过。

“你这些年来的住处换了又换,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?”

萧然的言外之意她听懂了,社会上虽然有靠美容保持自己的皮肤年轻,延缓自己老去时间的人,那样的人,常被称作‘冻龄人’。

然而,顾言却是一个能让时间在她身上停止的人,像她这样一个不会老去的人,往往不是让人羡慕,而是害怕了。

所以,她一直以来固定的朋友,就只有萧然。

见她不搭话,萧然了然笑了笑,“看来你是为了避免麻烦。

当初的驱逐大会,还真是让人心有余悸。

现代人的科技发达了,思想觉悟也高,可是遇到一些鬼神之说还是不免失去智商,防范一点好,你懂得保护自己了,我也能放心。”

萧然又问:“这些年来,可还‘发过病’没有?”

“除了去年一次差点发病,其余就没有了。”

“什么?

!”

依照顾言现在的性子,竟还有能让她差点儿发病的事情,他忍不住问道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

“没事,已经过去了。”

过去的事情,再提起来也没有什么意义。

她不想提,萧然也不再往下问,他走近顾言,注视着她娴熟的动作,感慨道:“小狼女也懂得了生活,世间的事,还真是妙不可言。”

“先给你打个预防针,小乌它根本不愿意吃我做的东西,所以你等会儿也不必给我什么面子。”

“其实人老了,对吃的东西都不会太挑,小乌它现在还年轻。”

听到这句话,顾言才觉着总是看到了她认识的那个油嘴滑舌的萧然,仿佛又回到了齐书恒在的时候,不禁笑了一笑。

与齐书恒儒雅稳重、倔强骄傲的性情相比,萧然是另一个极端,不学无术、花花公子、油嘴滑舌、纨绔子弟……任何一个不好的词放在他身上,似乎都不为过。

可就是这样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,偏偏是最好的朋友。

顾言第一次在摄影馆见到萧然时,他正在躲避一个从国外追到国内的洋人女孩,便躲到了好友的摄影馆。

从国外回来的第一件事,就是躲避桃花债,这样的天方奇谈让她一时好奇多打量了他两眼。

然而,齐书恒仿佛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,淡定地坐在窗前看报纸喝咖啡。

洋人女孩被齐书恒三言两语打发掉了,最终没找到人。

萧然轻吁口气的同时也注意到好友的摄影馆里多了一个漂亮女孩。

“她是谁?”

他对顾言充满了好奇心。

即使是好友,齐书恒抬眼还是警告他,“你跟别的女人玩玩我不管,可你别想打她的主意。”

见好友严肃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,萧然耸耸肩,“我尽力喽。”

几经相处下来,顾言并不喜欢身上颇有些脂粉味儿的萧然,萧然似乎也有些嫌弃不会讲话的她,两人交集并不多,对招惹不招惹这件事情上,两人都没有越线。

顾言最喜欢跟着齐书恒,无论他出门采风,还是待在暗房洗照片,亦或是什么也不做、只独坐一边沉思,她都会在一旁跟着,因为她不会说话,不会打扰到他,所以齐书恒也没说什么,任由她亦步亦趋地跟着。

用萧然的一句玩笑话来说,顾言就像是齐书恒的影子。

可,那样的美好,维持的时间并不长。

在那样战火纷飞的年代,哪怕只有几年的美好时光,已经值得人用一辈子去惦念。

萧然那样一个纨绔子弟,对待自己的狐朋狗友都会留一份心眼,唯独对跟他没那么热情的齐书恒完全没有防备,从出国前的相知,到回国后的相交,都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心意。

他的一切,齐书恒都清楚,对于齐书恒,他却是一知半解,所了解的,不过是……齐书恒是摄影馆的老板。

他没想到,万万不曾想到,齐书恒会和抗日分子扯上关系,齐书恒的真实身份,直到两人决裂那日他才知晓。

是齐书恒亲手将萧然那二十年的红灯酒绿生活一棒子打醒,把国家道义和亲情就那样活生生摆在他眼前,而萧然最终选择回避,像一只鸵鸟似的躲到了国外。

一躲就是这么多年。

仿佛都想到了那段过往,如今已全然放下,萧然也随之笑笑。

走了几步,他已经气喘吁吁,便坐着跟顾言聊天。

“我现在体力不足,人也老了,以前我老是嘲笑你,现在你大可以报复回来。”

“我这人不人,兽不兽的身体,有什么可值得去嘲笑你的。”

话音刚落,一道竹笋鸡蛋已经做好了,顾言直接端给他,“先尝尝味道怎么样?”

望着热气腾腾的青黄菜色,萧然大大咧咧、不顾形象地用手捏了一块放进嘴里,嚼了两口,中肯地评价一句,“跟那个时候相比,稍有进步。”

齐书恒和萧然只吃过她做过的一次饭,齐书恒就立即决定不再让她下厨了。

“书恒比我大一岁,如果还活着,今年也该107岁了。”

“107岁零五个月加二十三天。”

萧然顿了顿,笑道:“……你的记忆力还是这么好。”

顾言问:“这次回来,打算去哪里定居?”

“香港。”

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,也该成他落土的归处。

“落叶归根,这样很好。”

“小言,今后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
萧然的语气里,透出几分伤感。

“嗯。”

“其实……上次我回国接你,是因为书恒的一封信。”

“信?”

顾言盯着他。

“是,书恒的亲笔书信,漂洋过海传到我的手里,信上书,他要去执行一个很危险的任务,生存的希望只有三层。

国内每一片地都不安全,你又被日本人暗中通缉,所以,他希望我接你去国外生活。

可你当时无论如何也不肯跟我走,而你刚离开书恒,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‘病’,我不能跟你提书恒的信,怕你会发狂,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。

没想到这一拖,就是几十年。”

顾言的反应很平静,超乎想象的平静。

萧然又道:“即使他还活着,他的曾孙也可能已经都能上小学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萧然沉默一阵,终是开口道:“如果……你最后找到了他,记得跟我说一声。”

顾言点头,“一定。”

离别前,萧然欲言又止,看着顾言,与她身后熟悉的摄影馆大门,一切都和记忆中的景象重叠,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现实还是在梦中。

“再见。”

万般离别情绪只化作最简单的两个字——再见。

再见。

再也不见。

这一次分别,只怕真的是永别了。

萧然的寿命,已经达到人类的极限,现在生活的每一天,都是上天格外的恩赐。

以前,虽然两人分隔大洋,见不着面,可顾言心里知道,即使离得太远,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她的朋友在,知道她的存在,清楚她的过去,对她异于常人的地方也不会显出奇怪的表情,可以给她写信,可以了解她的一切。

如今,他走了,天涯海角,只怕再没一个能真正知晓她的人。

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孤独感突然笼罩着她。

萧然坐在黑色轿车上,双手拄着拐杖,闭目,不知在想什么,司机连唤了几声才听到:“萧先生,萧先生……”

“嗯?

……怎么了?”

萧然继续闭目。

“去往香港的飞机还有两个小时起飞,您是不是现在就要赶往机场?”

“走吧。”

萧然疲惫地挥挥手,只感觉生命在一点点地流失,他最后再次无声地看着摄影馆门口依旧年轻的女孩,直到再也看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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